15岁少年网吧被同学殴打致死 家长:希望判无期

2016-05-10 09:47发布

(原标题:张超凡的最后14天:山西15岁休学少年是如何殒命网吧的(组图))

张家客厅。沙发旁边是张超凡生前睡的床。
张家客厅。沙发旁边是张超凡生前睡的床。

张家的院子。
张家的院子

5月6日上午,15岁的张超凡下葬。他被葬在离晋文公墓300米的土堆里,母亲田雪娟哭得撕心裂肺。

位于山西南部的绛县,是中国第一个县,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曾在此建都。这座历史文化悠久的县城,在被遗忘的岁月里,突然因“少年之死”引人关注。

4月23日凌晨,15岁的休学少年张超凡,在绛县卫庄镇二里半的“网络快车”网吧被人殴打,随后送往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4月26日,警方在网上通报:犯罪嫌疑人为六名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

4月23日凌晨三点多,田雪娟突然被电话声吵醒。是儿子张超凡手机打来的,电话那头自称是“120”,“你儿子在网吧,人快不行了,你快点过来”。

她一骨碌地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出门,紧接着又来了第二个电话,“张超凡人快不行了,快来绛县人民医院”,这次,是一个孩子打来的。

三点五十几,田雪娟和丈夫张宏伟骑摩托车赶往医院,途中经过二里半的“网络快车”网吧。

“我看见门口有几个小孩,就停下来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说‘不知道,医院那里等着呢’。”

十几分钟后,夫妻俩赶到医院,看见门口有三个小孩,“其中有一个我认识,前几天还去我家吃过饭。他们看到我后说‘我们在(网吧)下面玩,上去叫他他就不行了’。”

张超凡躺在急诊病床上,光着的上身插着几根管子,新买的鞋子也变得破破烂烂……“送过来时就没有生命体征了”,医生对田雪娟夫妇说。

表舅妈张芊随后赶到医院,她问守在门口的几个孩子要张超凡手机。她回忆,几个孩子把手机递给她,手机有密码打不开,其中一位跟她说密码是多少,最后还帮她把手机打开了。

三个小孩都是高高的,一个胖的两个瘦的,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咱们还挺感激的,人家把孩子送到医院,跟他们说话都挺客气的”。张芊说,后来派出所的人来了,她发现一孩子的衣服上有血迹,“就是那个姓梅的孩子”,那时她也没有多想。

50岁的父亲张宏伟,蹲在地上不说话,这个在别人眼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老实男人,突然之间被击垮了,却照旧闷声不吭——就在几个小时前,张超凡还在家里蒸了米饭,吃了张宏伟炒的菜,匆匆地去网吧上夜班。

“派出所人来了之后,让他们把名字写下,后来指着其中一个说‘就是你’。那小孩说跟他没关系,还打包票,把派出所的人叫出去说话。”张芊说。

4月23日凌晨五点左右,三个孩子被派出所带走了。张芊说,“我跟着他们一起去了派出所”。同时被带走的,还有网吧的四个孩子,加起来一共是七个(注:据警方通报,4月24日凌晨3时左右,公安机关对六名犯罪嫌疑人采取刑事拘留、一名犯罪嫌疑人采取监视居住措施。)。

这些孩子和张超凡同年纪,包括张超凡在内,七人都是绛县华晋学校的在校或休学学生。

网吧

4月10日中午,张超凡在网上说,“真尼玛的,出去玩都不让去,你们根本没有权利限制我的自由。”他连发了两遍。

张超凡网上给人青春阵痛的印象。他的名叫“忆瞬白”,个性签名是“时间治愈一切,但我不想一切都被治愈。”

看到弟弟这条说说后,在外地上大学的张云云立即打电话过来问:“你怎么能这样说父母呢?”半个月前,张超凡休学在家。“我爸妈说给他找个技校,但我一直希望他回学校。”这是张云云最后一次和弟弟通电话。

华晋学校曾是“三线”建设的5419厂子弟学校,因近年生源变少,去年9月,卫庄镇的卫庄中学并入了华晋学校。

自小学三年级起,张超凡进入了这所学校读书。“里面多是开发区的子弟,以前还觉得挺好的。”田雪娟说,她感觉学校合并后,孩子就变得不爱学习了,“因为总是担心被人打”。

“去年,学校有学生收保护费,我儿子不愿意交,就回家告诉了家长,我们去跟校长说了,后来收保护费那孩子把钱退了。从此,那孩子就恨上了我家孩子,经常带人打我家孩子,这些我都是出事后才知道的。”田雪娟说,一直到3月中旬,有老师打电话告诉她,“还有10分钟下课,你家孩子就跳墙跑了”。

张超凡跳墙之后,田雪娟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因为不想上课,所以不想去上课。”田雪娟没有办法,给孩子办理了休学证明,她说学校老师不让写“不想上课”,所以最后写的是“因病休学”,可是孩子并没有病。澎湃新闻就此事多次联系华晋学校校长询问,但截至发稿,未获对方回复。

有自称“网络快车”网吧老板朋友的人士称,在学校合并后出现过学生被收保护费的事,派出所民警还教育过涉事人员。但澎湃新闻致电华信公安分局,值班民警表示对此事不清楚,而华晋学校校长亦未就此事向澎湃新闻回应。

休学后,张超凡在家呆了几天,然后又去学修摩托车,几天后又不愿意去了。“孩子喜欢玩游戏。”田雪娟说。“网络快车”里有个小网管,很早就与张超凡相识,“他天天说想去(网吧当网管),我也没有办法。”

从绛县往东走八公里左右,就到了卫庄镇的“二里半”。据说,这儿原是没名的地方,上世纪70年代支援三线建设的工程师到此安营扎寨,因要给家人通信报地名,当地农人形容这儿“离里册村二里半;离下村二里半;离卫庄二里半”,就有了“二里半”的名。

1997年,这里成立了华信经济开发区,引入电力、冶金、铸造、冲压工业,建起了220KV变电站。几年过后,街上开始出现网吧,至今,二里半共有四家网吧,涉事的“网络快车”网吧距离华晋学校大约一公里。今年4月23日后,这四家网吧都处于关闭状态。

张超凡发牢骚后,过了两天,田雪娟终于答应让儿子去网吧当网管。“去网吧呆一段时间,还要去参加中考的,中考完让他上技校,我联系西安的技校,打电话联系着了”。

那天早上,父亲张宏伟开摩托车送儿子去“网络快车”,“大概就只花了四五分钟的时间”。他绝不会想到,十天后的凌晨,儿子在这里去世。

同伴

事发三天前,张超凡带同学梅匡生到家里吃饭,田雪娟还给孩子们做了饺子吃。“没感觉他像坏人,一米七几,没我孩子高,我孩子有一米七七。”她说。

吃完饭后,张超凡和梅匡生又上山去玩,“手机里还拍了他们在山上的照片,那天把我儿子累的,回来一下子就躺那,不知道睡到啥时候。”

张超凡和梅匡生是同班同学。田雪娟说:“他和他们走得挺近,就因为他怕他们。”但有华晋学校毕业的学生说,“他们几个关系都挺好的”。

张超凡休学没多久,梅匡生也休学了。学校老师打电话给梅匡生的父亲说:孩子不好好学习,干脆在家里呆一段时间。父亲梅李牛说:“大概是在四月十几吧,姓张的那孩子休学后,我家孩子还在学校,他还用姓张那孩子的书呢”。

4月15日晚上10点,张超凡在空间发表心情:中考完,第一件事就是先把xx炸了!第二天,他和郭洪发等一群孩子到陈村峪玩,照片里的他看起来蛮开心的。

4月22日晚10点48分,张超凡的同班同学郭洪发发了三张喝酒的照片,上面配的文字是“胃出血又算什么?爷今天痛快了!”

这天是他的生日。晚上郭洪发找了一众同学在“网络快车”网吧二楼喝酒。其中,梅匡生和他都是初三(3)班学生,任华峰、李小四、原亮和柴木泉是初三(1)班和(2)班的。

警方以案件正在调查为由,未披露案情经过。而事发当天的情形在相关人口中说法不一。

“他们喝了不少酒,有一两箱啤酒。”田雪娟说,“他们与我孩子起了冲突,我孩子在那里做网管。”

但“网络快车”老板却称,他让张超凡试了几天,因为觉得他不行,就给了两百块钱,叫他不要来上班了。“(出事)那时他不是网管,人家充钱的时候,那孩子在那里瞌睡着呢。”他说。

网吧周边有人说,“张超凡确实没有在网吧做事,他是去网吧和他们一起玩呢”。

田雪娟称,儿子喜欢交朋友,“他不记仇,他打了他,他又跟他走,他脾气急,是个挺善的孩子,不愿意和人动手,没想到会被打死”。

“姓任的孩子来过家里,姓郭的好像也见过,但姓张的那孩子没见来过,他们是去年学校合并后认识的。”梅匡生父亲梅李牛说。

一位自称了解内情的人士说,事情因姓任的孩子让张超凡买方便面而引发。“因为经常有钱就给他们买东西,惯得那群孩子老是欺负他。”但这一说法未得到警方证实。

“大概凌晨一点,开始在网吧二楼,打到网吧一楼,然后又打到门口。”4月27日,田雪娟坐在自家屋里一边流泪一边说,在网吧的时候,孩子命就没有了,那几个打人的孩子才打的120。

“我家孩子跪在地上求饶,他们都不肯饶过他,后来还拖到后面的小花园打,一直打到不行了才又拖回网吧,打了有三四个小时,有什么仇恨要这样把他往死里打?”

几家打人孩子的家长都提出质疑:为什么网吧里没有一个成年人?但也有人称,当晚网吧有成年人,因为被成年人制止,这群孩子才把张超凡拖到小花园打。

4月23日早上,张超凡的遗体被运往火葬场,随后法医组织进行了尸检。法医告诉张超凡的姑父,尸检结果是“心肺极度破损,小脑破损死亡”。

家长

4月25日下午,六个父亲跟着下村村长郝军军到张家看望。

从二里半往东北,走四五公里,就到了卫庄镇下村。一栋栋整齐的大杂院,坐落在山脚的一片空旷之地。穿过大红拱门,往巷子里走再右拐,就是下村第一居民组的张家。铁门旁挂着条红布,在风中飘来飘去,走进铁门,穿过院子,掀开红色门帘,看见一排沙发,沙发边是一张床,张超凡睡的地方,被子依旧整整齐齐。

“村子上的人都很穷,张家是村里的贫困户。”郝军军说。

“他父亲给我们每人递了一支烟,母亲和姐姐哭得难受,我们也难受得不行。”梅李牛说,待了一支烟的功夫,六个人就都出来了。

“临走的时候,我们当中还有一位家长给他们父母下跪了。”原亮的父亲原义山说,“毕竟人家孩子不在了,人家心里有怨恨,作为孩子的父母,我们也都能理解。如果我们的孩子被人打死了,我们自己也会很心痛很愤怒。”

当天上午,在去张家之前,六个家庭每家给了张家一万块钱,暂时存放在郝军军那里。

十年前,原义山从张上村搬到卫庄村,买了卫庄小学马路对面的这栋房子,“当时买的时候花了一万块钱”。那是一栋老旧的平楼,屋里的摆设非常简单,“房子下雨还漏雨”。

进门是一台电脑桌,桌上放着一台电脑,旁边是一张一米五的床,再往里走是一个狭小的厨房,边上是两个儿子的卧室,卧室墙壁上还贴着一张儿子原亮的奖状。

“老大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就没读了。这个老二成绩还不错,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本来打算送他去县城读的。”因为华晋学校离家近一些,原义山最终没送儿子去县城。

4月22日,原亮跟父亲说去了一朋友家住,直到4月23日下午,原义山才知道儿子出事了。“一直到24日凌晨3点,我都在旁边看着录口供。”原义山说,儿子上初三后开始迷恋上网,成绩也突然下滑了。

“因为他爱上网,我还拨打过110,我原来一直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原义山说儿子在家很听话,还经常做家务,但儿子不愿意和他交流,说和他有代沟。

因患有椎间盘突出,不能干重活,原义山平时主要在家里做家务,生活来源靠妻子和儿子在工厂上班。家里客厅的门背后,挂着他和他母亲的病历袋,儿子的事情还没有告诉老人。他说:“瞒一天算一天,有时真的不敢去想……”

梅李牛刚去看守所看过儿子,儿子在里面说“吃不饱”,梅李牛回家说起依旧心痛得擦眼泪。梅家种了大棚草莓,平时农活比较忙,梅匡生从小是奶奶带大的。

“我们地里的活太忙,元旦到四五月份忙草莓,接着又要忙种玉米,有时还要到外面干活。”梅李牛说,因为自己老训儿子,儿子有事也不愿跟他说,“也不愿意跟他妈说,会跟他奶奶说一些”。

梅匡生的奶奶今年75岁,脖子长了一个瘤,肿得老粗。知道孙子出事后,老人非常伤心,提起就流眼泪。

“孩子不坏,只是有些调皮”,梅李牛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不过同村人却说,“梅家那孩子坏着呢,家里门窗关着,他都会翻进去”。

“他们这样把人打死,他们是心善的孩子吗?”田雪娟说,我想让他给我儿子偿命,但是偿不了命我也没办法。

坐在角落一直沉默的张宏伟,这时突然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希望他们判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