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盐津反思村民盲井式犯罪:从上到下的丑事

2016-06-13 09:20发布

(原标题:云南盐津反思村民结伙“盲井”式犯罪:从上到下的丑事、羞愧(组图))

图为主犯艾汪全家新修的二层楼房,一楼外贴着招财符。
图为主犯艾汪全家新修的二层楼房,一楼外贴着招财符。

石笋村许多村民依然居住在高山上,很多地方连石子公路也无法到达。
石笋村许多村民依然居住在高山上,很多地方连石子公路也无法到达。

杨朝彬家的楼房。
杨朝彬家的楼房。

“这是从上到下的丑事。”云南盐津县庙坝镇石笋村村支书毛富伟激动地说。

6月11日,澎湃新闻见到他时,他浑身散发着酒气,异常激动,带人在村道上强行拦下到当地采访的记者的车,甚至朝一名记者的下巴打了一拳。

毛富伟说的“丑事”,是该村有数十人涉嫌参与“盲井”式犯罪。

此前的6月6日,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检察院官方微博发布消息称,巴彦淖尔市检察院于5月30日对“故意杀人伪造矿难骗取赔偿款”系列案的艾汪全、王付祥等74名被告人,依法向巴彦淖尔市中院提起公诉。检方指控,该团伙跨6省区杀害17人。

该案74名涉案嫌犯,大多数来自遥远的云南省盐津县,其中约40余人是石笋村人。

谈及该系列案件给县里带来的负面影响,盐津县县委宣传部一官员表示:“对于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感到脸上无光,很羞愧。”

张贴在村庄里的公开信

2003年上映的电影《盲井》展现了极端的人性之恶:两个游手好闲的人,诱骗他人到煤矿打工,伺机将其杀害伪造矿难,进而以家属身份索赔。

石笋村所在的盐津县,除了长久以来的贫困,外出人员在全国多地制造的“盲井”式杀人案,近年来尤令当地政府头疼。

“庙坝镇先后五六十人被抓,其中石笋村有40多人。”当地一位警方人士称,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盐津县最大的案件,案情非常复杂。

澎湃新闻从权威渠道获悉,上述系列案中,也包括公安部挂牌督办的“1·02”专案。

据新华社报道,2015年1月2日,云南昭通盐津人郭某鸿、艾某银、张某华、艾某银合伙在内蒙古一煤矿将一名工人杀害后逃匿,后被网上追逃。公安部挂牌督办此案,并将其命名为“1·02”专案。同年8月,上述四嫌犯先后落网。

在被外界关注之前,当地政府至少在2014年就已关注到当地的“盲井”式杀人犯罪。石笋村村委会门前张贴的一张公开信称:庙坝已先后多次发生此类案件,13人因此类犯罪落网,石笋、流场、红碧、民政等地此类犯罪尤为突出。

公开信还称,对此“非常重视,加大打击力度,通力彻查,严厉打击这种丧失人性的违法犯罪”。

该公开信落款日期是2014年7月19日,署名“庙坝镇人民政府”。

盐津县公安局一负责人透露,当地警方也是在近两年,接到外地警方协查要求后,才注意到盐津籍人员在外犯下“盲井”式案件。

一家族八人涉案被抓

澎湃新闻调查发现,在石笋村,一个家族有多个成员涉案的情况并非个案。该村木林社一杨氏家族有8人涉案,从2014年开始,警方陆续带走该家族成员,最早被带走的是杨尚康、杨尚贵和杨尚英三兄妹。

三兄妹的房子是盖在村道边的连排楼房,均为地上三层地下一层的吊脚楼。其中,原属杨尚英的房子在三年前以18万元的价格,卖给了另一个亲戚。杨尚康曾在家开小卖部、麻将馆,他家屋内至今还留有两张麻将桌。

有知情村民称,杨尚康伙同他人在外地作案后,拿着他儿子杨禄龙的身份证,称死者是自己的儿子,还把杨禄龙的户口注销了。杨禄龙得知后,火冒三丈,参与作案的几个人分了一万元给他。

据杨禄龙的妻子介绍,他们两人2014年12月在浙江嘉兴结识,杨禄龙当时在工地上开塔吊。认识一个月后,两人就一起去了东莞,她在一家工厂打工,杨禄龙则一直在外找工作。2015年8月的一天,杨禄龙突然失踪。过了几天,派出所通知她说杨禄龙被刑拘了。

杨禄龙在内蒙古巴彦淖尔关了一个月后被取保候审,按规定他必须随叫随到。他妻子称,至今,杨禄龙已应警方要求5次前往内蒙古配合调查。

5月29日,杨禄龙又接到了警方电话,带走了家里唯一的手机和3000多元现金,与几个同村人去了内蒙古巴彦淖尔。

杨禄龙取保期间,妻子多次问他因何被抓,但杨禄龙死活不说。

杨尚康的弟弟杨尚贵和妻子龚兴平涉嫌“盲井”案先后被带走,留下4个还在上学的孩子,其中最大的14岁,最小的8岁。学校管早饭和午饭,但放学回家后,几个孩子只能自己做饭洗衣。

二女儿杨丽(化名)只知道父母在外面做建筑、盖房子,外出一个半个月就回家了,呆一段时间再走,“那份活儿的工资很贵”。她记得,2014年2月,爸爸杨尚贵从外地回来的第二天,在去街上买肥料的路上被抓了。同一天被抓的,还有她大伯杨尚康和小姑妈杨尚英,他们曾一同外出打工。

杨丽说,自那之后,其母龚兴平再未出远门,在邻近的村子里打工。今年5月13日,来了5个警察,把龚兴平带走了。匆忙之下,龚兴平只给孩子们留下100多元现金。一同被带走的,还有杨丽的四姑妈杨尚慧。

澎湃新闻注意到,杨尚贵家的厨房里放着粽叶和糯米。但杨丽说他们不会包粽子,就一直放着。杨丽记得,2011年之前,家里住着只有两间房的平房。后来,家里盖起了三层高的楼房,吃住也比以前好了很多。

另外,据木林社一村民介绍,杨尚英的前夫代吉容、代吉容的妹妹代吉中也被警方带走。

“怎么就跟做传销一样。”石笋村一村民谈及此事时如此感慨。

这位村民一口气向澎湃新闻说出10个已被警方抓走的村民名字。但他称不知道这些人具体犯了什么事,只是隐隐听说和“盲井”案有关。

这位村民还说,案发之前,有一些人也曾让他们觉得奇怪:“是不是来路不正,怎么突然就有钱了呢?”

丈夫身份被“借给”死者,妻子冒充亲属

在盐津县柿凤路旁,一条蜿蜒泥泞的石子路通往石笋村打鱼坝社。步行40分钟到达半山腰,可见两栋连着的二层小洋楼。其中一栋房子的主人杨朝彬,曾卷入一起“盲井”杀人案。

据山东媒体《沂蒙晚报》报道,2014年6月,云南人“杨朝彬”、王云友、王云元、李洪彬4人应聘到山东兰陵某铁矿。同年6月15日,“杨朝彬”在井下遇难。后经警方查明,这是一起“盲井”式杀人骗赔案。

警方查明,被害人“杨朝彬”的身份系转借,而真实的杨朝彬的妻子艾泽萍、堂兄杨朝婷,艾泽萍的堂哥艾泽伟、侄子艾汪全,则在“事故”发生后,冒充被害人家属向矿主索赔。该案艾泽萍等7名嫌疑人先后被抓。

2016年6月11日,澎湃新闻联系上真实的杨朝彬,他现在在北京一家电网公司打工,主要架设搭高压电线的铁塔。

他说,家里的经济一直都不是很宽裕,楼房是2009年前后盖的,总共花了20多万元,欠了不少账,至今还有几万元的欠账没还清。

杨朝彬承认,2014年8月他曾被山东警方带走调查,拘押了40天,主要调查他是否参与上述王云友等涉嫌杀人一案,后来他被释放。但对于他的身份证被王云友等人拿去,用于顶替被在矿上杀掉的受害者骗取赔偿,他称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妻子艾泽萍如何参与上述案件也不愿过多提及。

杨朝彬73岁的老母亲告诉澎湃新闻, 2014年7月,突然两天没见儿媳妇艾泽萍,家里养的猪也没人喂,她打艾泽萍的电话,却是一个男的接的,说她打错了。

杨朝彬和艾泽萍有三个孩子,二女儿杨婷(化名)告诉澎湃新闻记者,母亲艾泽萍离家的时候,她们兄妹都在学校。现在放学回家,由奶奶照顾她们的生活,父亲杨朝彬在北京打工,每月按时给她和哥哥寄来800元的生活费,只有过年才回来。

杨婷兄妹年纪不大,但对农活已经很娴熟。杨婷说,以前这些活都是母亲带着她们干,现在只能奶奶带着她们做了,但奶奶年纪大了,更多的体力活得她们兄妹来完成。而以前,兄妹三个更多是协助母亲,不用干这么繁重的体力活。她不知道母亲怎么了,“很想她”,但又不知道怎么办。

“人多地少困难大”

公开资料显示,有“峡谷岩城”之称的盐津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境内99.92%为山地,山势陡峭、沟壑纵横,喀斯特地貌特征明显。庙坝镇山大沟深,自然环境尤其艰苦。

石笋村一名村干部向澎湃新闻介绍,该村由32个村民小组(社)组成,有5000多人口,人均土地一亩左右,村民人均年收入1000多元。除了外出打工,这里的人主要靠在山地梯田上种植玉米和水稻为生。由于道路田地曲折狭小,机械作业困难,种田犁地基本靠人力和畜力。

村道旁的一处基本农田公示牌显示,石笋村有基本农田11672.4亩,以此数据计算,该村人均土地面积应在两亩左右。但上述村干部表示,地里打的粮食只够填饱肚子,没人愿意种田,很多田地都撂荒了,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在建筑工地和矿山干活。

公开信息显示,石笋村有1000多户人家。而村委会外张贴的贫困户“挂星摘帽”行动公示栏上,列明全村有518户贫困户。但澎湃新闻在石笋村走访时发现,这个位于深山中的贫困村,许多人家都盖有两层或三层的楼房,砖木结构的平房占比并不大。

石笋村木林社一位村民表示,盖一栋像样的房子是村民们最大的心愿,而一栋两三层的楼房,造价基本在二三十万元,不少人举债建房。另外一个负担是养育子女的问题,一家三四个孩子的情况在这里很常见。在村道边的一处屋墙上,刷着标语:“人多地少困难大,少生孩子是办法”。

自然环境艰苦,山坡上的梯田难以供养人口众多的家庭。从2000年左右开始,石笋村的村民开始去山西、河北等地的煤矿打工。曾经在山西煤矿打工的打鱼坝社一名村民介绍,在矿井下采煤,最开始一月能挣千八百块钱,煤炭行情好的那几年,一月工资五六千,甚至过万元,“但很辛苦也很危险,一天要工作12个小时”。

除了村民的讲述,能将这个村子和几千里之外的北方煤矿联系起来的,还有一处坟墓。墓碑显示,这个名叫杨仕强的村民,2006年9月17日在山西煤窑不幸遇难,遇难时年仅23岁,身后留有一对儿女。

上述村委会门口贴的公开信称,一些人通过观看电影《盲井》找到“发家致富路”。一名曾在当地煤矿做矿长的村民称,听说过《盲井》这部电影,但他也未看过。他所了解的剧情,还是来自镇政府贴出的公开信。

据盐津县县委宣传部官员介绍,盐津是国家级贫困县,庙坝镇一带虽然也很贫困,但总体经济水平位于该县中游。

“目前工作还是打击犯罪,对于长效预防机制的建立,相关部门人员肯定有想法,而且想法实施了肯定能有成效。”盐津市公安局一名负责人认为,之所以出现“盲井”事件,原因比较复杂,不光是因为贫困,还有懒惰、想不劳而获等因素。

盐津县县委宣传部一官员对澎湃新闻表示:“对于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感到脸上无光,很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