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防大汛⑦|九八年分洪转移亲历者:有三峡,我们这还用分洪?)
2016年5月1日,湖北荆州公安县。该县县城借用荆江大堤一段,将老县城用围堤围起来,围堤以外就是荆江分洪区。 澎湃新闻记者 李坤 图
湖北公安县杨家厂镇荆和村躲水楼外侧,部分墙皮脱落,露出灰色的水泥面,红色的42米水位线标识牌还紧紧地钉在墙上。
这座位于荆江分洪区内的躲水楼,为四层三跨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是为长江分洪时供村民临时躲避洪水、储藏物资而建,紧急时可以进入里面等待救援。42米水位线是荆江分洪区的分洪淹没线。
4月28日,村民马林坐在躲水楼一层的电脑前,轻拍着怀里不到一岁的婴儿,目光不时转到电脑屏幕上。
通过网络,马林知道今年有可能遇到1998年那样的大洪水。但她和当地很多村民一样,并不担心,“有三峡了,我们这里还用得着分洪?”
荆江分洪区内居民对三峡表现出无限依赖的另一面,是她们都不希望再经历分洪。
负有保护荆江大堤、江汉平原和武汉三镇安全的荆江分洪区,只在1954年分过一次洪。1998年长江遭遇建国以来第二次流域性大洪水,荆江分洪区进入准备运用状态,区内33万人连夜紧急转移。
今年32岁的马林,也参加了1998年那场被她称为“逃荒”的紧急大转移,只是当时最终没有分洪。
2016年5月1日,湖北荆州公安县,公安县麻豪口镇裕公社区安全区,安全区借用荆江大堤一段,将整个乡镇用围堤围起来,围堤以外就是分洪区。
通知
1998年荆江分洪区准备运用并进行群众转移时,马林只有14岁。
那年盛夏,长江发生建国以来第二次全流域性大洪水,八次洪峰,峰连峰,峰叠峰,峰赶峰。“荆江大堤告急!江汉平原告急!武汉三镇告急!”当时的新闻报道连用了三个排比,形容荆江流域情况的紧迫。
荆江就是长江的一部分,是长江自湖北枝城至湖南岳阳城陵矶段的别称,全长约360公里。
当年8月6日上午8时,湖北沙市水位达到44.65米,且仍在上涨,预报将突破45米,这是荆江堤防设计水位。
当时在没有三峡调蓄洪水的情况下,荆江堤防险象环生。按照当时规定,当沙市水位达44.67米(争取45米),且预报还会上涨时,为确保武汉三镇、江汉平原的安全,荆江分洪区就要做好开闸分洪的准备。
湖北省荆江分蓄洪区工程管理局向澎湃新闻提供的《荆江分洪区实施分洪转移命令资料选编》(简称“命令选编”)显示,8月6日,湖北省防汛抗旱指挥部电告荆州市防汛指挥部,由于沙市水位明日将突破45米这一堤防设计水位,务必做好荆江分洪区启用的准备,即刻将分洪区内老、弱、病、残及低洼地区的群众转移到安全地带。当天,时任公安县代县长的程雪良还发表了关于分洪的电视讲话。
8月6日下午,马林家电话响起,电话那头说话声儿急促,“通知村里召开紧急会议”。
彼时,村委会没装电话,镇上大小通知都是打电话到距离村委会最近的马林家。
电话里并没说具体事由,马林家人赶紧通知村部的通信员。通信员从电话中得到命令:迅速转移村民。
8月6日下午,转移命令传遍了公安县300多个村庄。
杨家厂镇马龙村的44岁村民胡启章现在还记得,当天他还背着喷雾器在地里给棉花除虫。邻居隔着一条沟喊他:“你还不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要分洪了。”
胡启章回忆,通知转移当天,天气很炎热没有下雨,但江边洪水还在上涨,“站在堤上,伸腿都能洗脚”。
转移
分洪意味着,当时荆江分洪区内的33万群众要来一次大转移。
马林家做菜籽油生意,得知要分洪,叔叔伯伯都来帮忙搬菜籽,扛起百八十斤重的粗线麻袋搬往躲水楼,用了两个小时才搬完。
马林和堂弟、堂妹忙着给跑来的村民打油,“在外面还要吃饭的,没油不行”。
在夹竹园镇齐心村避水楼开小卖部的刘国珍临出门前,把冰柜里的雪糕免费分给了村里赶路转移的邻里乡亲,将家电、家具搬上了三楼存放,“那里水淹不到”。
胡启章一听要分洪,一路小跑回家,家里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转移。他把猪圈里养了小半年的两头猪放了,又把鸡舍里的十几只鸡放了,“带不走,总不能让淹死,也是一条命”。
胡启章拖来板车把家里最值钱的一台电器——结婚时买的一台21英寸的电视机先搬上车,又带了些被褥衣物,装了四袋大米。“走之前,还要把门窗都打开,这在我们这是常识,免得洪水来了压力太大,门窗都得坏”。
背着3岁的儿子,胡启章一家五口走出家门。村道上,村民们或挑着担子,或拉着板车,还有牵着牛、赶着猪,摩肩擦踵,“人挤人,人挨人,根本走不动”。
“就是人多,到处都是人,”马林对转移路上印象最深的就是人多,而且都沉默不语。
她说,大家都在想还有什么东西遗漏了,加快脚步争取回来再取一趟。
生活在荆江分洪区的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分洪意识。“哪里是分洪区,哪里是安全区,转移该走哪条路,这些我们都知道。”胡启章说。
按当时安排,马龙村需向6公里外的杨家厂镇安全区转移。胡启章一家拉着板车随人流抵达安全区时已是次日凌晨2点多。“车轱辘还瘪了气,后来我又回去搬了一趟东西,再到安全区天都亮了”。
官方资料记载,大转移从8月6日晚上8点起正式开始。晚8点,公安县电台、电视台滚动播出转移令和代县长程雪良的讲话。截至第二天中午12点,分洪区内的33万人和1.8万头耕牛在16个小时内转移至安全地带。
2016年5月1日,湖北荆州公安县,老县城围堤以外就是分洪区。
安置
散布在荆江分洪区内的一个个安全区,是确保转移群众生命和财产安全的临时安置点。
据《荆江分洪工程志》记载,1953年春,荆江分洪区工程初建成后,数十万军民以土方筑起围堤,建起20处安全区。此后几经变迁,变为现有的19处。
马林一家就直接转移到了所属的杨家厂镇安全区的安置房里。
但安全区内的安置房不敷使用。胡启章回忆,当年他们一家到了杨家厂镇后,安全区里已是人满为患,有亲戚的投亲靠友,没亲戚的政府安排到镇上其他人家里挤住,安排不了就只能在外面搭帐篷住,“堤坝上都住满了人”。
1998年8月8日,荆前指在向市防指汇报转移中亟待解决的问题中提到,转移到安全区、台搭棚安置及滞留在长江干堤上的10万余名群众,因不能按预案及时提供搭棚器材,全部露宿在外。
胡启章把用板车拖来的电视机、家具等一些财物寄存在安全区的亲戚家中。因为安全区内人太多,“后来政府又说让渡江去对岸的江陵县住,去的给补贴,我们一家又坐渡船去了江陵,在马家寨的农户家里住了20多天才回来”。
荆江分洪区向外县、市、区转移了8万多人,大部分被安排到沙市、江陵、石首、松滋等周围县市的农户家里。
对于转移后的生活问题,无论官方还是转移人员,都有些估计不足。
荆和村村民林霞回忆道,那个时候父亲经常晚上越过大堤回家拿一些生活日用品和粮食。“没东西吃,感觉天天都在吃南瓜”。
前述命令选编显示,1998年8月8日,荆州市荆江分洪前线指挥部在一份发给上级部门的电报中提到,由于转移仓促,来不及准备,转移群众只注重带贵重物品,转移中生活用品极缺。几个安全区“两天一夜大部分群众只吃了一点干粮……饥饿时到附近找毛豆、苕藤子充饥”。
这些转移到安全区的村民,经常跑到安全区的围堤上,远远望着空荡荡的村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看着自己家要被洪水淹没,伤感呗!”马林说。
村民转移后,按计划要被洪水淹没的村庄里,所有房屋的门窗都打开着,只有被放生的牲畜和家禽在村子里游荡,不时发出叫声,声音回荡在夜幕下的村庄。
在堤防上、安全台上,蛇虫鼠蚁也窜了出来,与临时搭棚安置的转移群众一起躲避洪水。
回家
原定于当年8月16日晚12时起爆埋在荆江分洪区闸拦淤堤里的22吨TNT炸药,最后没有炸响。
次日,最厉害的第六次洪峰顺利通过沙市,荆江水位在超出45米的分洪水位后开始回落。
前述命令选编显示,自当年8月6日紧急转移后,20多天时间内,荆江分洪区曾两次准备分洪。
这20多天,分洪区经受了第四、第五、第六次特大洪峰的考验,直到26日上午10时,第七次洪峰顺利通过沙市,气象预报长江上游和三峡区间已无更大洪峰。
当天,由时任荆州市市长、荆前指指挥长王平签发,荆前指向湖北省分洪前线指挥部和湖北省防汛抗旱指挥部请示,在沙市水位下降到44米以下时,取消荆江分洪区运用准备的有关命令。
离家近20天后,胡启章一家人又拉着板车拖着结婚时买的彩电回到村里。路边死猪、死鸡鸭在炎热天气中腐烂,恶臭味弥漫在整个村庄,蚊蝇漫天地飞……卫生员穿着防护服背着喷雾器逐村逐户地消毒。
胡启章笑了笑说,“那时候那还顾上担心,归心似箭嘛”。
埠河镇村民吴女士回忆,当年返回家中后,“田里也没收什么可收的了,棉桃都被棉铃虫吃光了”,那年虫害本来就很严重,加之转移后农田荒芜,没人管理,棉花几乎绝收。
“那时候哪有什么补偿”。回到家的胡启章点了点数,转移时被他放生的十几只鸡基本还在,猪丢了一头,“后来听说是村里一家人当成是他家的猪,关到他家圈里去了,我去要也没要回来,就算了,那家人也挺困难的”。
《蓄滞洪区运用补偿暂行办法》直到2000年才颁布实施。
前述命令选编中一份1998年8月26日公安县转移损失情况报告显示,截至8月26日,这次转移造成的经济损失达20.03亿元。
大转移过程中,也造成了一些人员伤亡。该报告称,分洪转移中一共伤亡1644人,其中重伤473人,死亡99人。其中触电、车祸、摔死、挤死、撞死、投水、中暑、服毒死亡21人。另外,在转移过程中,因生活、医疗条件有限病死的就有78人。
到当年9月22日,参加抗洪抢险的解放军和武警部队官兵全部撤离抗洪第一线,这次大洪水正式结束。
马林还记得,军队撤离时,村民们含泪夹道相送,连续数日,爆炮竹声响彻云霄。
“有三峡兜着呢”
18年后,由于最强厄尔尼诺影响,国家防总多次称,2016年“发生大洪水的可能性很大”、“以防御‘98+’长江特大洪水为目标”、“做好应对大灾的准备”。
马林近日上网浏览过有关防汛的新闻,知道今年形势比较严峻,但她和家人都没觉得紧张, “有三峡了,我们这里还用得着分洪?”
“等孩子三四岁能记事了,我就带她去三峡看看。”马林边哄怀里不到一岁的婴儿,边告诉澎湃新闻,“村里人想去看三峡的心情,比想去北京看天安门还要急切”。
公开资料显示,三峡水库防洪库容221.5亿立方米,分为对城陵矶地区进行防洪补偿调度库容、对荆江河段防洪补偿调度库容、防御特大洪水的库容三部分。
公安县一位熟悉县情的官员告诉澎湃新闻,三峡工程在做宣传的时候,“都会来找我们公安县,公安县是三峡最大的受益方”。
“有三峡兜着呢!”谈及可能的大洪水,当地一位75岁村民的说法代表了荆江分洪区内很多人的心声。采访中,公安县的政府官员和村镇的群众一样,提起防洪都会说到三峡工程。
澎湃新闻从公安县水利局获得的一份文件中写道:“三峡工程使荆江河段的防洪标准从十年一遇提高到了百年一遇,荆江分洪的应用机遇降低了十倍。”
公安县水利局水情科科长向世朗告诉澎湃新闻,自2013年开始,公安县大部分地区连续三年没有防汛。
“以前每年到汛期,我们都要到堤上去防洪。”在胡启章印象里,自从有了三峡工程调蓄洪水后,村里已有五六年没巡过堤防过洪,青壮劳力现在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里大多是老弱妇孺。
“长期喊狼来了,狼来了,结果没来,所以麻木了。”夹竹园镇陈榨村村长刘连华认为防汛年年讲,但是都没来大洪水,村民思想上都有些松懈。此外,当年1998年那样的大洪水都顶住了,后面又修建了三峡水库,大家都觉得今后不会再分洪了。
湖北省荆江分蓄洪区工程管理局办公室副主任陈新宇的担心是:“百姓对防洪麻木不是最可怕的,要命的是我们管理者上上下下不能也都麻木了”。
长期从事水利工程宏观问题、防洪理论与方法研究的全国人大代表、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周建军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敲警钟:把长江洪水安全都寄托在三峡等工程上是危险的。
周建军说,防洪在某种意义上和国防一样,尽管战争几率小,但必须防。况且,现在气候变化大,很多风险几率也在变化,加上沿岸经济生活越来越难以承受大洪水破坏,所以不能大意。人类还没有办法控制所有洪水,所以未来在长期时间内,紧急时分洪仍是不能避免的措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