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南科大“小白鼠”的未来 | 首届统招生毕业,大部分选择留学)
“四年,只是南科大改革的一个阶段,但可能影响我们一生。”
南科大2012级、2016届十佳毕业生候选人。
石润留校了,但他却把这个工作机会当作“复读”。
半年前,石润放弃了沙特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硕博连读的机会,因为那不是他最理想的大学,他想留校继续做实验、发表论文,为明年的申请做准备。
石润是南方科技大学2012级毕业生,也是教育部正式批复建设南方科技大学后的首届毕业生,除了2011级45名教改试验生之外,他们是首批标志意义的南科大学生。
与他同届的168名学生中,有近百分之六十的学生选择继续深造,少部分选择了就业。
“这样的结果,和南科大初期的定位和引导有关。”一位同学说。
自2007年筹办以来,南方科技大学提出要办一所研究型大学,曾以去行政化、自主招生、教授治校等办学理念领衔高等教育改革,在变与不变中探索着教育改革的路径,石润和他的同学们也在变与不变中摸索着自己的人生。
“四年,只是南科大改革的一个阶段,但可能影响我们一生。”石润说。
这所在中国改革开放“窗口”深圳全新打造的公立大学,自2007年筹建起的每一步,都得到了社会各界的不同期待和关切。
一位南方科技大学的老师对剥洋葱(公号ID:boyangcongpeople)说,2012级毕业生们的选择方向,也会成为这所大学改革成功与否的一个标志。
毕业了,去留学
“就像爱情,有可能她是对的人,但时间不对,没缘分。”石润这样形容他与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的渊源。
像很多同届的同学一样,今年年初,石润开始申请国外留学,除了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他还申请了十几所美国的大学,“都是排名前二十的。”
他把国王科技大学当作“备胎”,“假如美国的学校通过了,我就去美国读,假如没有通过,我就去沙特。”
今年3月,国王科技大学的录取通知先到了。
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被称为世界最土豪的大学之一,建校时获得的捐赠总额达100亿美元,是继哈佛大学后受捐赠资金最多的大学。石润申请的该校化学专业2015年世界排名51-75。假如石润去该校学习,可以不用交学费,并且可以享用只有两人居住的二层别墅。
“我当时挺动心的,但还是想看看美国那边的情况,假如美国有更好的学校录取,我还是想选美国,不录取,就去沙特。”石润对剥洋葱(公号ID:boyangcongpeople)说。
石润还在犹豫的时候,国王科技大学催促石润回复,在一定时间内,不答复就视为自动放弃。
石润选择了放弃,但他后来也没有等来美国高校的录取通知书。
南科大学生食堂的留学培训广告
同学夏鹏昆说:“他挺牛的,只是运气不好。”
夏鹏昆在南方科技大学读微电子科学与工程专业,已经获得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攻读博士机会。他说:“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和其他学校的不同,大部分都选择出国留学。”
“这届学生们习惯以申请到国外名校来评价一个学生是否优秀”,南方科技大学生物技术专业2012级学生黄扬顺说,“大部分同学选择留学深造,和前校长朱清时对学校的定位有关。”
2010年12月15日,筹备三年的南方科技大学官网刊登出校长朱清时“致报考南方科大考生的家长的一封信”,信中阐明,决定在不经教育部批准的情况下自主招生,自授学位和文凭。
2011年初,南方科技大学正式开学,首届45名教改实验班的学生入校就读。
当时,朱清时这样描述自己的梦想,“把南科大办成一所国内顶尖,世界一流的研究性大学,这是我的梦想。”为了达成这个梦想,朱清时提出了“去行政化、教授治校、自主招生”等设想。
2012年4月,教育部同意建立南方科技大学,由广东省领导和管理。同年,南科大首次参与高考统招,在提前批招录了188名学生。至今,南方科技大学已经招收5届学生,在校本科生2000人。
石润和他同届的同学是南科大首届通过高考进入南科大的学生。
“截至目前,在南方科技大学2012级学生当中,除去未修满学分的,有168名学生顺利毕业,其中有67人因成绩优异直接获得了海外博士学位的攻读机会,总体升学率近百分之六十。”曾在北京某著名学府工作过的南方科技大学宣传部部长张凌认为,“这个成绩,很多国内一流大学都比不过我们。”
剥洋葱(公号ID:boyangcongpeople)注意到,一般的高校里贴满了公务员招考培训、英语四六级培训广告海报,而南方科技大学仅有的广告就是学生食堂里的留学广告海报。
石润错过了出国留学的机会,他选择了留校工作,担任科研助理,“这个职位工资不高,五千元左右吧,但我有机会继续进实验室做研究,继续发表论文,有助于明年申请到一个好的学校。”
“这是培养科学家的地方”
“当初选这所学校,就是因为这里适合做研究。”周林在南方科技大学生物系学习,已经拿到了德国哥廷根大学博士录取通知书。
2012年,周林高考成绩超过600分,可以读一所不错的教育部直属高校。
南方科技大学招生办负责人说,南科大施行6+3+1招生模式,高考分数占比百分之六十,南科大自主测试成绩占百分之三十,高中课业成绩占比百分之十,“不但南科大自主测试要通过,高考分数也都要在一本分数线以上,进入南科大并不容易。”
2012年高考以后,周林专门从武汉来到南方科技大学做了了解。
周林与实验班的学长交流,认为这里确实是可以踏踏实实做学术做研究的地方,从学校当时的专业设置来看,几乎都是基础性学科,适合继续深造。
另外,学校借鉴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管理经验,实行书院制,学校教授在教学的同时还担任书院的生活导师,而南科大百分之九十的教师都有海外工作或学习经验,对国外高校很了解,可以为学生提供海外留学方面的帮助。
南科大学生走过校园开放日海报。新京报记者安钟汝摄
当时,对于学校的定位,朱清时曾明确指出,这里是培养科学精英的地方。
“学校的定位是这样的,学生选择这所学校就是为了搞学术做研究。继续深造,就成为天然选择。”一名学生说“学校也会营造这种环境,并且有这种便利。”
致仁书院副院长陈放怡说,书院经常举办一些分享会,生活导师会分享留学经验,“在外校,学生为了留学会去报培训班,学习经验,但我们从入学就开始学习这种经验。”
南科大学生最有优势的是有科研条件。曾在武汉大学工作过的南科大化学系系主任张绪穆认为这是国内不少大学达不到的,“所有学生都有进实验室的机会,去做研究,发表论文,这对申请留学很有帮助。”
石润在大二的时候开始做一个纳米结构合成的课题,并且拿到了学校的一万元支持经费。
在这种氛围的影响下,学生最看重的是影响留学的因素,“特别是对留学有重要影响的g点和英语,是我们最大的压力。”一位同学说。
g点指gpa,是学生在校学习情况的一种成绩算法。
石润说,自己大学从来没有翘过一节课,有一次一科成绩只考了66分,自己不安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一段时间,学校甚至没有就业办,对创业就业也不鼓励。”一位学生对剥洋葱(公号ID:boyangcongpeople)回忆,当时学校有一名学生要在学校创业,寻找学校支持,被朱清时提醒“这是培养科学家的地方。”
像小白鼠一样去摸索
4年前,张翔宇刚刚进入南科大的时候,也想着以后会成为一个科学家。
但在毕业时,他选择了就业,成为华为公司的一名软件工程师。
很多老师和同学不理解张翔宇的选择,他是学校十佳毕业生候选人,专业课成绩排名靠前,但最后选择了就业。
“从专业设置上就能看出来,这里的专业是专门为考研究生、留学准备的。”张翔宇对剥洋葱(公号ID:boyangcongpeople)说,他们入学的时候,只有五个专业,几乎全是生物、化学、物理等理科性专业。
张翔宇学的是化学专业,但最后签订的工作岗位却是华为的软件开发工程师,“幸好我在化学实验室帮他们做过软件,自己又有研究,才有了这个工作机会。”
和张翔宇一样,生物技术专业的黄扬顺应聘的是华为的市场营销,通信工程专业的梁志伟应聘的是阿里巴巴的游戏开发。梁志伟说,我们就业的同学,大部分都跨了专业。
南科大校园。
“出国留学才是正道,是主流,我们这些就业的,是野路子,别人认为不入流的。”黄扬顺说,“我大二的时候进实验室,发现自己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感觉自己不适合走学术这条路,但这所学校没有我喜欢的专业,转学也不可能。”
黄扬顺说,他决定通过其他方式锻炼自己的能力,为就业做准备,他参与筹备组建了树仁书院的学生会,在去年,别的同学忙着准备申请留学的时候,他自己跑出去找实习单位。
“实习让我学了很多东西,另外我的表现让华为对我有了认同,签工作的时候就顺利一些。”黄扬顺说。
但也有不利的地方。比如很多用人单位并不太熟悉南科大,有一名毕业生在网上吐槽说,“到一个单位面试时,他们居然质疑我们学校是野鸡大学。”
梁志伟也遭遇过类似的事情,梁志伟找实习单位的时候投了近三十份简历,只得到了六七个面试机会。面试官都会问他同一个问题;“南科大是一个怎么样的学校?是211吗,是985吗?”
梁志伟说,对于这个问题,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告诉他们自己高考考了多少分,假如不来南科大,可以读一个什么样的985。
南方科技大学一名教师说,截止目前,在2012级毕业生中,最终选择就业的只有三十多人。
黄扬顺说,他到华为实习以后,就注重与华为人力资源部的关系,“我们学校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学生就业,我把企业资源引进来,就能够建立学校与用人单位的关系。”
现在,华为经常到学校做宣讲,并优先选择南科大的毕业生实习。
梁志伟对剥洋葱(公号ID:boyangcongpeople)说,“我们这届就业的人在南科大白手起家,像小白鼠一样自己去摸索,不过还好,我们为学弟学妹们摸到了一条路。”
去行政化还是去官僚化
2014年9月,朱清时卸任南方科技大学校长,直到2015年1月,原北京大学副校长陈十一接任南方科技大学校长,南方科技大学中间有近半年的时间没有校长。
黄扬顺说,“那是最迷惘的一段时间。觉得整个学校像是没了灵魂。”
当时,媒体和网络上都充斥着“南科大改革失败”的声音,“我们的高考成绩都能读一个不错的985高校,来到这里就是冲着这是一所崇尚改革的学校,能带给我们不一样的体验,我们怕它变成一个传统的大学。”
梁志伟记得,当时同学们在社交媒体讨论,写下自己的心愿,希望新来的校长能够继续改革,不要丢了南科大的灵魂,他们相信学校的相关领导会看到他们的讨论,把他们的心声传达给新来的校长。"
梁志伟记得,“朱校长在的时候,我们学生能感受到我们是中心,学生对学校提什么要求,马上都能满足。但那段时间,没人管了。”
2015年1月,陈十一调任南方科技大学校长。
学生们发现,“新校长来了以后,书院制没变、全英文教学没变,导师没变、评优评奖方式没变,朱校长时候的很多理念都保留了下来。变化的是办一些事情要走流程了,规矩越来越多了,”以前学校出台什么政策,我们有意见,直接向最高负责人汇报,现在要逐级汇报。有时候公示期过了,流程还没走完。"
通信工程专业一名学生提到学弟学妹们的变化说,“他们一来到这所学校就在行政框架内了,自然比我们这群放养的人听话。”
南科大书吧里的学生。
张凌坦诚,陈十一校长确实加强了南科大行政建设,但认为这是必要的,“人们都认为教育改革就是去行政化,实际上应该是去官僚化,三个人都会产生行政,南科大越来越大,怎么可能离开行政,我们要做的是去官僚化,保证行政为学术服务。”
尽管黄扬顺和梁志伟认同陈十一给学校带来的一些变化,但他们还是认为,“陈校长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要读大四了,对我们影响最大的,还是朱校长。”
他们发现学弟学妹们和他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不像我们敢于说‘不’了”。梁志伟说,“这种差别越来越明显,大一的学弟学妹们更是温和许多,学校说什么就是什么。”
梁志伟很崇拜南科大教改实验班的学长们,他记得有一次上级领导来学校视察,和实验班的学长座谈,“他们一点都不胆怯,当着上面领导的面,有什么说什么。”
梁志伟认为他们这届学生继承了学长们“说不”的传统。梁志伟参与创建了致仁书院的学生会,“学生会创建过程中,学校不干涉,我们学生自己独立出方案,建设规章制度,搭建了组织框架。”
2012级学生不喜欢被过多管束。石润参与创建了一个叫南科公益的社团组织,南科公益成立以后,学校想和南科公益接触,被他们拒绝了,“我们担心他们过多干涉我们。”
“那段时间,我们学生说什么就是什么,感觉我们就是中心。”石润说,“一所大学本来就该是独立的,大学生就该敢于提出不同意见。”
梁志伟对剥洋葱(公号ID:boyangcongpeople)说,他理解学校越来越大,应该有规矩。但同时他表示,“在敢于说不方面,学弟学妹们应该像我们学习。”
就业已经不再是非主流
除了对学校的规矩越来越多而颇有微词外,2012级毕业生们大都认为,陈十一校长在办学理念方面还是带来了巨大的改变。
南科大一份规划显示,目前南科大拥有12个系科17个理工专业,未来还将建设医学院、商学院、人文社科学院和创业创新学院等院系。在朱清时任校长的2013年,南科大只拥有5个系6个专业。
朱清时希望培养科技精英,陈十一提出学校不但要培养科学家,还要培养社会精英、商界领袖,未来要建设商学院、人文社科中心、创新创业中心等,要办一所全面开花的斯坦福式的复合型大学。
学校开始增设一些实用性专业,比如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假如我入学的时候有计算机专业,我就业就更有优势。”张翔宇说,作为一个就业的学生,他更倾向陈十一对学校的定位。
“现在,南方科技大学已经出台《南方科技大学创办企业管理暂行办法》规章制度,从时间保障、空间支持、资金资助等方面鼓励师生创新创业。”南方科技大学宣传部部长张凌说。
“那名曾向朱校长提出在学校创业的学生现在创办了一家科技公司,公司员工已近百人,每月销售额近百万元。”通信工程专业的梁志伟说,“为了创业,他当时选择了休学,假如是现在,他会得到学校的支持。”
今年的高考考生参加南科大举办的面试。
“以前,学校的宣传栏里贴的都是学术讲座的通知,现在开始出现一些企业家讲座的海报。”
张凌说,学校现在不但有学术导师,也有就业和创业导师,请一些企业的领导来给学生做宣讲。
黄扬顺曾在一次宣讲会上,作为学生代表和一个著名企业家坐在一起,给学生讲就业经验,那是让黄扬顺感觉很自豪的一次经历。
在黄扬顺的学弟学妹们看来,就业已经不再是非主流。
2013级化学系的一名学生告诉剥洋葱(公号ID:boyangcongpeople),自己的寝室有四个人,有两个准备就业,已经联系好了实习单位,他还特意提到师哥黄扬顺,认为他很成功。
6月15日,是南方科技大学自主招生面试时间,南科大在本校区以及全国22个省会城市设立面试点,对11800名学生进行面试。
今年南科大计划招生2000名,报名的近两万名,他们在两万名学生中通过网络计算机测试选取11800名参加能力测试,测试后选取8000名进行面试,面试通过,结合高考成绩及高中课业成绩,在提前批进行录取。
当天,石润接待前来面试的学生,从早上八点忙到晚上十点。
大学四年结束了,石润说他身在这所改革的大学,当时也是冲着这所大学宣传的改革而来,但他至今也没想明白真正成功的改革是什么样子,也许时好时坏,也许一直向前,“但我们等不及了,我们还有自己的人生。”
文|新京报记者安钟汝编辑| 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