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童工”小攀之死)
王宁攀(中)在**空间晒出的与朋友的合影。
3月26日,王宁攀在网上晒出了自己所工作车间的照片。
王宁攀湖南老家,学校外的黑网吧里,很多小学生在玩网游。
父母花钱将王宁攀送进省重点祁东一中,但他仍辍学打工。
14岁又298天的王宁攀(化名),死在了工厂几百米外的出租屋床上。被同事叫做小攀的他,同母亲一起在广东佛山的这家内衣厂打工,因身份登记信息显示未满16岁,王宁攀被打上“童工”的标签,他的死,也难免让人对其工作环境和强度有所猜测。
在湖南老家,像王宁攀一样未成年即辍学出来打工的孩子,并非少数,他的三个姐姐,当初也是初中未毕业,就外出打工。此外,还有一些孩子在暑期来见打工的父母,也进了工厂,成为“假期童工”。
在王宁攀的老家湖南祁东县,很多孩子迷恋网游,产生厌学情绪。王宁攀的初中班主任说,在当地几所中学,80%的学生厌学。而当地曹炎中学一名副校长则表示,至少10%的学生初中毕业后流向社会。在严禁“童工”的环境之下,这些流向社会的未成年人,进入“黑工厂”或者办假证进正规厂打工,甚至有的孩子像王宁攀一样,在家长的保荐下,进入同一工厂工作。
4月11日,接到王宁攀出事消息的沈道寿,赶到了王宁攀和父母一起租住的出租屋。在这套两居室的一张小床上,王宁攀已没了呼吸,桌子的电脑旁,放着头晚的快餐盒。
对于王宁攀的死,作为车间班长的沈道寿,至今觉得不可思议。他对三月份刚入职的王宁攀印象不错:不太爱说话,平时就埋头干活儿,跟工友关系也挺好。
4月10日下午5点30分开始,工人们陆续下班。沈道寿回忆,王宁攀也是这时离开的,“没想到是最后一面。”
“死因不详”
王宁攀的工友说,他们每月休息两天,从早上8点工作到晚上9点半,周日不强制加晚班。
王宁攀所在的至雅公司位于被称为“中国内衣之都”的佛山市南海区盐步市场。官方数据显示,盐步仅有2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聚集了500多家内衣企业。
走在盐步居民区、胡同里,随处可见挂牌的内衣厂,或几十个工人坐在机器边埋头缝纫、或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摆弄一件件还不成型的内衣。
“二三十人就能开一个厂,门槛很低。”一家内衣厂老板说。而埋头工作的工人中,看起来年轻的男孩女孩居多。
至雅内衣厂在这些公司中属于中等规模,有300多工人,主要给内衣品牌做代工。
出事前一天,是周日,王宁攀在他的工位上,不断重复地用女式内衣模具,切出所需形状的比布。按照王宁攀同事的介绍,这个工序在内衣厂众多工序中叫“切大比”。
“手工的,很简单,两分钟学会。”他的同事说。
在入厂的这一个月里,王宁攀干过三个工种,都是比较简单的活儿。工友说,在这里工作时间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半,每月歇两天,每周日下午5点半下班,晚上不强制加班。
4月10日刚好是周日,下午5点50分左右,王宁攀停下手中的工作,从这里走出去,消失在沈道寿视野中。
警方出示的王宁攀妈妈匡艮莲的笔录显示,当天晚上,王宁攀吃了一份快餐后,在出租屋玩游戏到“零时”。
王宁攀很爱玩网游,他昵称为“没有当年的热血”的**空间显示,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几乎每隔1天,他就分享一次有关游戏的状态,时间大多在深夜11点以后,甚至有时在凌晨1点半以后。
第二天早上6点20分左右,王宁攀跟妈妈说不舒服。20分钟后,匡艮莲打电话到南海区公安分局指挥中心,说:“儿子身体不舒服,需要救护车。”
7点08分,盐步医院医生到场检查,“男孩已死亡。”
对于王宁攀的死因,公安机关出具的“死亡证明(推断)书”中显示“不详”。
“混社会”
在辍学南下广州一个月后,王宁攀在**空间里写道:“没满16岁的时候我就出来混社会了。”
王宁攀的死,让父母无法接受。他们有三个女儿,直至40岁时,才生下儿子王宁攀。
“他们家男孩五代单传。”邻居说。王宁攀家在传统闭塞的湖南祁东县四明山深处,不生儿子,会在村里“抬不起头”。
王宁攀去世后,只有父亲王泽伟匆忙回过位于湖南祁东四明山深处的老家取户口本,见到乡邻时,“直流泪,说不出来话”。
王宁攀邻居李伯(化名)曾告诉新京报记者,全村100多户400多口人里,没有几个文化人,从没出过土生土长的大学生。王宁攀有3个姐姐,都是没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王宁攀作为家里“五代单传”的男孩,父母想让他多读点书。
然而喜欢上网游的王宁攀,学习成绩逐步下降,最终辍学。
2015年6月19日,王宁攀和他的同学踏上了去广州之路。
与此同时,王宁攀初中班主任刘文罡所工作的罗口町中学,也有几名学生辍学去了广州,其中就有刘文(化名),跟王宁攀同岁,彼时初二还未读完。
“在我没满16岁的时候我就出来混社会了。”去广州将近一个月后,王宁攀在**空间写道。
此前,他曾认为,“大学都是厕所里蹲出来的,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在跟同学们的互动中,他也表达过“考不上好大学一点用都没有”的观点。
这种想法,在王宁攀老家的罗口町中学以及曹炎中学的学生中,很普遍。
5月3日,罗口町中学初三老师李玉(化名)说,学生们和家长们就是觉得很多大学生毕业了也找不到工作,找到工作了也就两三千,而他们出去打工也能挣这么多。
接受采访时,她的手里正拿着两个学生的退学申请。
“每个学生退学,我们都跟他和他们的家长做思想工作,班主任、教导主任、校长,至少三遍,可是没用,学生就说,‘不想读书了’,怎么劝都留不住,家长也都同意。”李玉告诉新京报记者。4月以来,她所教的班辍学5名学生,全部去了广州打工。
出来“混社会”的王宁攀,在2015年7月4日开始上班。
打工期间,王宁攀的**空间里,关于游戏的状态开始多了起来。英雄联盟、秦时明月、撸啊撸、见缝插针等。
“暑期童工”
“王宁攀妈妈在介绍他进厂时,曾跟我们说他17岁。”
2月15日(农历正月初八),在家过完春节,王宁攀跟随父母,告别湖南再下广州。
王宁攀妈妈由亲戚介绍进入至雅公司,做最基础的手工工作。她想把一起过来的丈夫和带在身边的王宁攀也介绍进来。
“王宁攀妈妈在介绍他进厂时,曾跟我们说他17岁。”王宁攀所在的车间主管李女士告诉新京报记者。此前,至雅公司向王宁攀母亲表示工厂不是很缺人,所以王宁攀父亲没能进来,而是去了别的工厂。
李女士说,3月5日,王宁攀来面试,“我们看着都不错,当天就去人事部登记了。”
王宁攀在这里被安排到“生手车位”。入职之后的一个多月里,王宁攀的游戏几乎没有断过,在他的**空间,几乎每条关于游戏的状态都在晚上12点左右发,有时甚至到凌晨一点半左右。
王宁攀死后的第8天,至雅公司和王宁攀的家属达成一致,工厂支付王宁攀死亡的一次性赔偿金及丧葬补助等其他赔偿金15万元。
除了赔付王宁攀家属15万,按照国务院颁发的《禁止使用童工》规定,至雅公司因为在聘用王宁攀时,其身份证登记的年龄不足16周岁,属于“童工”范畴,被劳动监察部门按照相关规定处罚1万元。
“无论如何,我们确实招了‘童工’,该罚的我们都认了。”至雅公司人事部负责人说。
4月18日,南海区还公告了一起工厂使用童工案:2015年2月至4月,南海区信易达五金包装有限公司招用2名不满16周岁的未成年人。此时再次通报的原因,是企业未履行行政处罚决定。
相对于王宁攀由母亲举荐进厂,17岁的孙琳(化名)发现想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很难,“正规厂不满18周岁是进不去的。”
去了广州一段时间,她先后去了3个地方,深圳、惠州、东莞。
“黑工厂随便都可以进。”她说:“但是有些很累。”
一个工厂老板说,盐步有500多家内衣企业,但是真正正规的只有200多家,剩下的多是小作坊,进厂很少管年龄问题。
孙琳现在东莞做服务员。她曾告诉班主任李玉,自己会在一个多月后的中考时,赶回来参加中考。她是体育特长生,文化成绩不好,但是体育成绩突出,已经被县重点高中看中。但是她没钱付高中学费,她曾表示,出去打工是为了赚高中的学费。
跟孙琳一样不满18岁、甚至不满16岁的男孩女孩们除了选择黑厂,也有其他方法进厂:拿别人身份证,或者做假证。
王宁攀就曾这么做过。
去年8月,按照身份证年龄刚刚14岁的他曾在**留言,自己在办假证。而他的邻居们也表示,王宁攀去年出去打工办过假身份证。
不过,有些学生可以在父母带领下进入正规工厂。15岁的小祥就是用这种方法在去年暑假进到位于广州增城区新塘镇上的一家做纸盒子的工厂,做搬运工。早上8点开始,到晚11点下班。
“那是真的累。”小祥说。不过两个月,他赚了6000多元。
“同学们打暑假工的很多。”小祥说。
至雅公司一负责人也告诉新京报记者,“不可否认,暑假期间,小孩子没地方去,在家里大人不放心,我们厂的家长带孩子过来,不好拒绝。”
佛山南海区一政府官员也曾试探性询问新京报记者:“不满16周岁打暑假工违法吗?”
王宁攀事件后,广东省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禁止使用童工专项检查,对非法使用童工“零容忍”。检查重点为镇街、家庭作坊、无证经营户等企业,突出检查勤工俭学、校企合作、见习实习等顶岗作业活动中变相使用童工情况。
“近期暂未有新增报告。”南海区委宣传部相关负责人表示。
荒废学业
“初三我不带他们班,但有时候跟学校老师们去镇上网吧找学生,能看到他。”
王宁攀初中二年级的班主任刘文罡,在自己的朋友圈和**空间都转发了王宁攀去世的消息。
“我们一起为王宁攀同学默哀吧!”他写道。
王宁攀曾是刘文罡最看重的学生之一。
“王宁攀当时是班里最小的,长得很可爱,很聪明,不爱说话,同学老师一看就很喜欢的那种学生。”刘文罡说。
最让刘文罡满意的,还是王宁攀在数理化方面展现出来的潜力。当时数学满分120,王宁攀每次都考100分以上。
王宁攀初一时能考全年级前20名。刘文罡认为,只要王宁攀坚持下去,考上县里三所重点高中完全没问题。
刘文罡曾想重点培养王宁攀,为此曾专门嘱咐王宁攀爸妈,记得帮他补补偏科的英语。
“王宁攀父母还是很重视他的学习的。”刘文罡说。
刘文罡记得,初二一开学,王宁攀妈妈曾来过学校,咨询王宁攀的学习问题。
受英语影响,王宁攀总体成绩开始下滑。不过,在刘文罡看来,英语并非王宁攀学业快速跌落的主因,“最要命的是网瘾。”
“初三我不带他们班,但有时候跟学校老师们去镇上网吧找学生,能看到他。” 刘文罡说,很多学生一涉足网游,什么都顾不上了。“像毒瘾一样,戒不掉。”他说。他的学生从95后到00后,很多都因为网游荒废了学业。
王宁攀最终没能考上重点高中,不过,父母没有放弃他。2013年7月,王宁攀父母为他交了1万元的“代培费”,将他送进了省重点祁东一中。
他的高二班主任邓琼黎说,王宁攀家长还是很重视他的学习的。王宁攀高一和高二上学期,在外面租房子,妈妈陪读,照顾他的生活。高二下半学期,因为王宁攀太爱玩游戏,“不听话,他妈妈干脆撇下他南下打工了。”
王宁攀参加完高二会考后,再也没在校园里出现。
留守与厌学
多名老师认为,除了网瘾让孩子们厌学,更重要的原因是父母都不在身边。
在王宁攀南下打工“混社会”的同时,他曾经的老师们,仍在跟网吧里偷偷上网的学生们“打游击”。
“这些孩子中,大多数都是留守儿童,父母不在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也看不住,老师们也不可能天天盯住他们,也盯不住,一不留神,他们就跑去了。”王宁攀曾经的初中班主任刘文罡,现在担任祁东县罗口町中学校长,他曾多次在半夜12点左右带着学校老师们,去镇上和学校周边网吧找学生。
明明规定禁止未成年人进网吧,但他发现,很多网吧对学生都不管不问。
“他们就是指这些学生赚钱的,3元/小时,5元可包夜。”一位太和堂镇中学教师告诉新京报记者。
5月3日中午,新京报记者在距离罗口町中学300多米的一个没有显示任何名称的网吧看到,门口左侧悬挂着一个脏得看不出图案的布帘子,掀开布帘子,网吧负责人正躺在躺椅上玩手机,7个小学生坐在电脑前玩游戏。
罗口町中学教师向新京报记者表示,这家网吧开于四五年前,周边除了罗口町中学,还有一所小学。刚开业时,去上网的几乎全是中小学生。两年前,罗口町中学整顿学生上网问题,对学生实行封闭式管理,渐渐地,网吧中学生少了,现在去上网的都是小学生。
在太和堂镇另一家网吧里,门口挂着“实名制上网”的提示语,但是坐在电脑前玩游戏的,也多是中小学模样的男孩。
“我们去看到的都是小孩子,他们从小沉迷游戏,看都看不住,网吧从没受到相应监管,孩子们怎么可能想上学。”他坦言,每次去网吧,只能把自己的学生带走,他没有办法强制带走不是他班上的学生。
“学习没意思,听不懂,也学不会。”5月3日,在罗口町中学,4名初三学生向新京报记者表示,喜欢网游是他们几乎共同的爱好。
刘文罡等多名老师都认为,除了把网瘾看做孩子们不想上学的主要原因,“父母不在身边”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我们去家访,跟他们的爷爷奶奶根本无法沟通,我们跟老人都有代沟,何况孩子们?”老师周强说。
“80%的学生都表现出厌学情绪。”刘文罡作为中学校长,经常找学生聊天,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厌学情绪弥漫校园,学生们在教室里坐不住,这已经是目前我们教学中面临的最大问题。”附近另一所中学的教师说。